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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章 蘑菇有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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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攸寧在密雨如絲的斜月亭獨坐到天色默默, 腹中的饑餓和身體的體力不支讓她感到昏然,趴在橫欄上小憩了片刻。

香客不知何時散盡了,一個小道童穿過雨簾而來直奔斜月亭, 腳步聲催醒了她, 燕攸寧支起頭,下意識以為是緋衣過來接自己了, 可是已經等了太久,身上冷得直打寒噤:“什麽時辰了?”

白晝與黑夜在她這裏已沒有什麽分別, 只是覺得緋衣這次回來得太晚了, 應該好好說一說, 以後出遠門一定要事先告訴她一聲。

道童難掩焦急:“燕娘子, 剛剛山下有個年輕人送了一具女屍上來,咱們觀裏的人都認得, 就是娘子跟前的侍女。”

過往常拿酸筍來紫雲觀犒勞他們的那個活潑伶俐的小丫頭。

燕攸寧聽到這個消息時,半晌,沒有任何反應。

她整個腦子都處於懵的狀態, 無法思考任何。

“怎麽、怎麽死的?”

隔了半晌,燕攸寧拄著竹杖起身, 聲音顫抖。

道童為此表示遺憾, 但生老病死, 身為修道的人看得更開, 他將小手攏在兩截衣袖裏, 耷拉著眉宇道:“那個年輕人說, 娘子的侍女是食用了有毒的蘑菇, 產生了幻覺,在山裏行走時不慎踩空失足墜落,咽喉被尖銳的樹枝刺穿斃命。”

他不敢看燕攸寧的眼睛, 只又無可奈何地嘆氣:“燕娘子節哀。”

“人有旦夕禍福,命運難測。”

小道童大抵也沒有安慰過多年來往紫雲觀進香的香客,不到兩句話便詞窮了,接著搔了搔紮著小鬏鬏的後腦勺,咬嘴巴不說話了,一臉堅忍。

燕攸寧眼眶如血,卻無一滴淚,聞言更是豁然發笑:“仙童你說得對,我一直試圖改變他人的命運,其實到頭來,我什麽也沒做到。”

霍西洲留不住,緋衣也……留不住。

她忽然想起老觀主常說的一句話,河流的走向人為幹預畢竟有限,因果循環,殊途而同歸。有些事,是已經釘死了不能更改的。

她現在,真的已完全相信了。

竹杖在地面敲擊,發出輕細的聲響。

“煩請帶我去看看緋衣。”

道童自然說好,只是見女居士眸如鮮血,紅得妖異,聽人說悲到極深處反而無淚,不禁害怕,輕輕地又道:“燕娘子節哀。”

燕攸寧不再言語,一路沈默地跟隨小道童重回紫雲觀。

緋衣的屍體以布幔蓋好,盛於槨中,停於後院之後。依照青霞山的習俗是要懸棺而葬。

燕攸寧看過之後,對老觀主說道:“多謝觀中諸位道長的收容,緋衣生前一直因我而役,但她天性活潑,還沒有看過這世上大好山川,這般年紀……”

她停了一下,細聽下來她的每個字都在顫抖,令人毫不懷疑下一刻便要泣不成聲。但燕攸寧將這種悲痛的心虛硬生生用強顏鎮靜逼了回去,接著說道:“依照我的想法,我想將緋衣火葬,便讓她隨風化去,幹幹凈凈的。”

觀主見她堅持,也就不再勸阻。

“也好。就依女居士所言。”

燕攸寧頹然倒在了身後嵌壁的黛青梁柱上,“嘭”一聲撞得身體發麻。

像是失去了視覺之後,耳畔也在今天空空如也。

再也沒有一個聒噪的嘰嘰喳喳的聲音,會在耳邊喋喋不休,那年輕而鮮活的,宛如春天迎風初展的柳芽兒般有著蓬勃生命力的聲音。不可否認,自入青霞山紫雲觀,一直以來,她都像只寄居的蟲蚋吸吮著柳芽的生命力,焦灼而又貪婪,借著他人的養分而令自己活命。

今日命運再度摔碎了她的缽,摘走了她寄居的葉。

她重又變得,無依無靠了。

其實這一刻,她不那麽傷心,只是覺得乏累,也許像緋衣這樣,在美妙的幻覺中帶著笑毫無痛苦地死去,於她或許也是很好。

“女居士。”身旁傳來觀主那永遠保持冷靜和慈祥的聲音,由遠及近,“女施主不必過於傷心介懷。還記得之前,女施主問過貧道一個關於河流走向的問題。”

燕攸寧轉過眼眸偏向觀主,即便她什麽也看不到。

觀主微笑:“就在今日,也有一個人問了貧道同樣一個問題。”

燕攸寧道:“觀主相必回答他的,與回答我的,是一樣的答案。”

觀主卻又搖頭:“不是一樣的,那人,是個異數啊。燕娘子,也許,能夠改變你的想法和命運之人,已經回來了,燕娘子勿用悲觀。”

燕攸寧曾經聽說過紫雲觀求姻緣百試百靈的名聲,也聽到過觀中一個道士扯著著年輕人苦口婆心地拉皮條,卻沒想到紫雲觀自上而下都已經是這個風氣。

除了霍西洲,她誰也不需要。

她的想法和命運,也不需要改變。

“多謝觀主好意,安頓好緋衣之後,阿胭便回後山了。”

暮雨瀟瀟,空山之中傳來不絕鶯啼,淥波色綢衫隱沒於山間,伴隨著早已聽不見的竹杖點地聲,化成了一筆由深綠到淺碧的墨跡。

……

緋衣的屍體火化了,小道童將骨灰裝進了罐裏封口,送來後山交給她,燕攸寧等雨停的間隙裏,讓小道童帶著自己,往一處青霞山最高的峰上隨風灑了。

小道童告訴她:“觀主知會了夏國公,應該不久之後,就會有人來接燕娘子的。”

腳下的路蜿蜒崎嶇,耳畔是溪流潺涓,鳥語嚶鳴,燕攸寧將半身重量依在小道童臂膀上,一步一步艱難地往下走。聽到小道童這麽猜測,不禁好笑:“他們不會來接我的。”

小道童一楞,扭臉看向身旁波瀾平靜的永寧郡主,覺她此刻平靜得讓人感到害怕,正要出聲安慰,只聽見她又道:“他們最多,會再派一個婢女過來。”

也許是一個,雲栽或是別人。也許是兩個。

小道童便不知該答什麽話了。

翠微如洗,一碧千裏,可惜這位身份尊崇的郡主,自來時就瞎了眼,這世上再好的風景,她也都無從領略。甚為可惜。

竹屋裏的餘糧不多,陳氏愛偷懶,緋衣死了她眼也不眨,無論如何使喚不動,燕攸寧獨自摸索到庖廚,從櫥櫃裏抱出來一簸箕剩下的蘑菇。

蘑菇有毒。

聽那個帶緋衣的屍體上山的年輕人說的。

不過,毒能見到她想見到的人。

兩年了,他從來不曾來過她的夢裏,可見是不肯原諒她。

沒有關系,幻象也好。

燕攸寧摸索著燒開竈,將蘑菇和剩下的木耳一道煮了,醬料拌下去,異常香辣。

勾得正貪睡的陳氏都一個鯉魚打挺,匆忙掀了被子跑出來,打緋衣死了,這裏就沒得個人做飯,可餓得她前胸貼後背。陳氏一臉傲慢地從燕攸寧身旁經過,坐到了餐桌旁,等著燕攸寧盛盤端過來。

誰知等了半天,她竟不過來,陳氏傲慢瞇著的雙眼陡然睜開,燕攸寧居然自己倚在竈膛旁吃蘑菇。

陳氏怒從心頭起,伸手就要奪她蘑菇:“給我!”

燕攸寧堅持不給,陳氏劈手就要打暈她,反正國公爺早就不管她死活了,沒有國公府庇護這瞎子什麽也不是,正要動手,燕攸寧幽幽道:“竈裏有烤地瓜,你拿著吃吧,蘑菇有毒。”

陳氏一聽立刻撒手,將信將疑地盯了燕攸寧少頃,放她去了,將胖墩墩的身體蹲下來拿起火鉗開始往裏扒拉。

燕攸寧吃完蘑菇,就躺回了竹榻,悄無聲息。

陳氏許久沒聽見動靜,悄沒聲地扒開燕攸寧房間門縫兒偷窺了一眼,見她直挺挺地躺在榻上,宛如一條瀕死之魚,陳氏反而放了心,回去收拾了一番,趁夜黑風高就跑路了。

老實說,從前在這裏伺候著,有公府月例,有緋衣那蠢丫頭燒飯,雖然不得自由,但吃穿不愁,還可以偷懶得閑,這日子過著也就過了,現如今什麽都沒有,誰要伺候一個沒用的被遺忘在山上的瞎子?她早該聽了那位逃跑的老姊妹的話,收拾東西開溜。

老姊妹溜了一年了,也沒見這娘子報給公府,國公府更沒動靜,也沒必要為了個棄女動手拿人吧。越想陳氏越是篤定,跑出了竹樓便不再回頭。

纏綿多日的積雨雲被風吹散,雲層後一彎皎潔銀白的蛾眉月勾勒出鉤破穹蒼的輪廓,疏枝橫斜,潔白的梔花葳蕤地照影紗窗上。

風動,樹影婆娑,輕柔而綿密,宛如瑞雪披拂,撫動著臨窗竹榻上橫臥的身子。

燕攸寧睡得很安詳,靜止得如畫。

“寧寧。”

她聽到熟悉的嗓音,在耳畔低喃般喚著自己,燕攸寧聽到霍西洲的聲音便睜開了雙眼,他就在自己的面前,一臂托住了自己的腰,一臂扶住了她的臂膀。

燕攸寧投身入他懷中,雙手緊緊摟住她的腰,滿懷失而覆得的欣喜,淚水如潮,洶湧而出,頃刻間便沾濕了他身前柔軟細棉衣料。

“嗚嗚嗚……”

她伏在她懷中嚎啕。

“是你回來了嗎?是你來了嗎?”

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背脊上,沿著她的脊骨緩慢而輕柔地撫下,直垂落於她的腰際,停住,溫柔得有如幻夢般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:“對不起,我回來晚了,寧寧受了許多苦。”

頓了頓,像是感覺到她像只貓兒般撒嬌著將他抱得愈發禁了,他笑道:“我不會離開的,嗯?”

“渴了麽?我給你倒水。”

他要起身為她斟茶,但燕攸寧不放他走,一刻也不行,小貓咪似的掛在他身上,爪子撓他肩,霍西洲寸步難行,哭笑不得,一手托住她因不斷下滑而扭動的小屁股,“那好,我就這樣抱著你給你倒水。”

燕攸寧溫馴地倚在他的胸口,甜美地蹭著臉頰,將下巴輕輕點了兩下。

霍西洲失笑,抱她到桌旁,將他放在自己腿上緩慢地落座,燕攸寧聽到清晰的水聲落入杯盞,迸濺的水珠撞擊著青瓷,聲音細膩好聽。

好像很久都沒有覺得這聲音是如此好聽了。

她哼了一聲,更緊地依偎著霍西洲,兩臂摟住他腰不放,眨眼那盞茶送到了燕攸寧紅潤潤的嘴唇邊,“喝吧。”

茶水是涼的,卻熨得人心滾燙。

燕攸寧小口小口地喝了一半,仰起頭看他,正與霍西洲俯視的目光碰上,那一刻就像是從霍西洲的眼底看到了窗外朦朧的月光。原來已經很晚了,她輕輕打了個哈欠,搖腦袋:“不要了。”

“飽了?”

“嗯。”

燕攸寧在他懷裏尋了個舒服的位置,閉上眼,沈憨地意識陷入了黑暗。

不知過了多久,外邊傳來擾人的鳥鳴聲。

一覺醒來,燕攸寧發現自己睡在桌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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